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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庆国】黄裔于今延宋祀——访深圳宋少帝陵
时间:2025-01-11 16:10:04

南宋祥兴二年二月六日癸未(公元1297年3月19日),元朝大将张弘范率领数万蒙军铁骑,从三面对龟缩在崖山海域、已被围困多日的南宋军队发起猛攻,突破宋军用千余艘船只连起的防线。丞相陆秀夫见大势已去,将宋朝金印系于腰间,背负年仅9岁的小皇帝赵昺,跳入波涛汹涌的大海。杨太后闻之,拊膺大恸,伤心地说:“我忍死艰关到此,是为保存赵氏骨血,现在赵氏骨血没有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也投海而亡。此后,随行十多万军民相继跳海,壮烈殉国。

这是中国历史上极为惨烈悲壮的一天。随着陆秀夫背负少帝纵身一跳,开国皇帝赵匡胤于公元960年2月4日,在河南封丘陈桥驿兵变中黄袍加身,登基称帝所开创的大宋历史画上了句号。历经18位皇帝、319年的一代王朝就此灭亡。

崖山决战前,有宋杰出的民族英雄文天祥曾被元军拘押着来到战场,逼其修书招降坚守崖山的宋军统帅张世杰。文天祥严词拒绝,挥笔写下大义凛然的一首诗《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当时,身被元军所执的文天祥目暏了崖山海战的惨烈,悲痛欲绝,愤然写道:“羯来南海上,人死乱如麻。腥浪拍心碎,飙风吹鬓华。”竟然一夜之间白了头。

甲辰冬初,我专程来到深圳,踏访宋少帝陵,凭吊元与南宋最后一战的战场,透过诡谲的历史风云,感悟南宋灭亡的旷世悲歌。

宋少帝陵位于深圳市南山区赤湾村,背依小南山,面向伶仃洋,周边高楼林立,道路纵横。墓园环墙圈拥,绿树婆娑,看上去很不起眼,远够不上帝陵的规制。大门临赤湾九路,石砌门垛上刻有“宋少帝陵”四个大字,门侧立有深圳市文物保护单位标识牌。从大门到陵墓石牌坊的甬道地面上,镶嵌着记载少帝陵修缮过程的几块刻石。细观之,见一块《赵氏族谱.帝昺玉牒》的刻石上有这样文字:“……山下古寺老僧往海边巡视,忽见海中有遗骸漂荡,上有群鸟遮居,窃以异之。设法拯上,面色如生,服式不似常人,知是帝骸,乃礼葬于山麓之阳。”据当地民间传说:崖山海战后,有一元兵驾舟出海捞取漂荡在海面的财物时,见一黄衣童尸身佩玉玺,便将玉玺取下送交元将张弘范,张断定童骸即赵昺遗体,立即令兵卒下海打捞,童骸却不知去向。后童骸随波逐流漂至赤湾,伏于海滩,群鸟遮其上不散,被天后庙老僧遇见。见童骸身着黄色龙袍,知是少帝遗骸,惊愕之余,连忙叫人一同将遗骸抬往庙中。恰在此时,天后庙无端坍塌,大梁轰然堕地。庙祝与乡绅父老认为这是天后娘娘送给少帝的棺木,忙焚香祈祷,以梁木做棺,礼葬少帝于天后庙西边的小南山脚下。

宋少帝陵的始建年代,传说当在元初,然而史料典籍均无从查考。如今的陵址,是1911年由旅港赵氏三支裔孙重修。初时赵氏后人历年皆来吊祭,后来便沉寂埋没于草丛林木之中了,1963年陵墓被当地驻军再次发现。1982年,赤湾深水港破土动工,在修建与之配套的赤湾公路时,政府有关部门决定将这座宋帝陵作为市级文物予以妥善保护。于是,香港赵氏宗亲会、蛇口旅游公司在深圳博物馆的协助下,对陵址进行了修葺、扩建,面积由50余平方米扩大至4400多平方米。

穿过甬道走过石牌坊,便是少帝墓,墓为灰沙砌筑,平面呈“凸”字形,中间镶嵌墓碑。墓碑上方刻有祥龙,中间则是一太阳浮雕,正中镌刻“大宋祥庆少帝之陵”八个填金大字(“祥庆”应为“祥兴”之误,在粤语中,“庆” 和“兴”读音相近),左下方有“辛亥岁赵氏三派裔孙重修”落款;两旁有楹联:“黄裔于今延宋祀,赤湾长此执皇陵”。碑后为墓,有两重弧形墙卫护,前墙中间顶面塑祥云拱月,涂染朱红;后墙顶面塑双龙拱日,下有一只凤鸟装饰;墓墙前左右各置镇墓兽一只;墓的后半部有黄色琉璃墙环绕,墙内有十二个花岗岩墩柱;墓前祭坛、祭台系花岗岩条石铺砌,造型优美,刻工精细。两侧各立石望柱一对,上置石狮;墓前祭台上,摆放着水果、蜡烛、香裱等祭品;祭台前,三只硕大的圆形铜鼎一字排列,上镌刻“宋少帝陵”等字样,显然是赵氏后裔捐献的;在墓的东侧,立有一通泉州白石墓碑,正面是《宋帝昺陵墓碑记》,记载宋少帝的生平、陆秀夫负帝殉节的经过以及陵墓的修建过程,碑文为篆体阴文,笔锋古拙,为著名书法家商承祚所写。碑背面刻有“崖海潜龙,赤湾延帝”八个大字,字体苍劲,为著名书法家秦萼生手笔。

陵园大门内甬道北侧,建有圆形花坛、花木掩映着一座高约四米的陆秀夫负帝殉国石雕像,画面上,陆秀夫背负幼主,纵身跳海,其视死如归的凛然正气,令人止不住为之肃然起敬。这尊雕像我从小就在书本中见到过,今日得以近距离观瞻,别有一番滋味。我面对雕像鞠了三个躬,向这位被尊为民族英雄的大宋最后一位丞相,表达久植于心中的仰慕之意。

陆秀夫,字君实,南宋理宗端平三年(1236年)出生于楚州盐城长建里(今江苏建湖县建阳镇),幼时随父举家迁至京口(今江苏镇江)。稍大以后,与其兄一起拜京口名儒孟逢大、孟逢原为师,在他们的指点下,学业精进,乡、县、州试皆高居榜首,于景定元年(公元1260年)与文天祥同榜中进士。李庭芝镇守淮南时,听说陆秀夫的才学,就将其罗致到自己的幕府中。德祐元年(公元1275年),元军南侵,南宋失陷数地后,战事颓势尽显,很多僚属都逃离幕府,陆秀夫却与李庭芝坚守扬州。德祐二年(公元1276年)正月,陆秀夫以礼部侍郎身份赴平江(今苏州平江)与元人谈判,他坚持“只议和,不投降”的原则立场,谈判无果而归。临安失陷后,陆秀夫与大臣陈宜中、殿前指挥苏刘义等保护着杨太后和益王赵昰、广王赵昺逃离。在大宋山河破碎,朝廷分崩离析,人心惶恐不安的颠沛流离中,陆秀夫怀着对宋王朝最后的忠诚,主政中枢,力撑危局,拥立两位幼主,总揽军国大事,成为军民葆有希望的一面旗帜。

在陆秀夫负帝殉节雕像后,是一面劈山垒筑的墙体,依山就势,与墓相连,外贴石板。石板上镌刻着《崖山海战》的绍介文字,完整地记载了这场海战的全过程:

“1276年,元军攻占南宋行在临安(今杭州),南宋皇帝恭宗向元军投降,被押送大都。丞相陈宜中、礼部侍郎陆秀夫、总部督府诸军大将军张世杰率二十万不愿降元的士兵官吏等护送恭宗异母兄长赵昰和赵昺逃往海上,并拥立赵昰为帝,年号景炎。因元军步步紧逼,南宋小朝廷一路南逃。1278年,端宗赵罡在元军追击中受惊而死,七岁的赵昺登基,年号祥兴。祥兴二年(公元1279年),元朝大将张弘范率大军大举进攻南宋小朝廷驻扎的崖山(今江门新会)。宋军船只以‘连环船’的办法,用大绳索一字形连贯在海湾内,并且安排赵昺的‘龙舟’放在军队中间。元军以水师封锁海江,又出兵断绝宋军汲水和砍柴的道路,一面火攻,一面劝降。但对宋军皆难以奏效。后元军借海潮发起总攻,宋军大溃。二月初六黄昏,风雨大作,咫尺之间,景物难辨。张世杰派小船接赵昺一道突围,陆秀夫估计已经无法护卫赵昺走脱,于是当机立断,决心以身殉国。他盛装朝服,先是手持利剑催促自己结发的妻子投海。继而置皇帝于船头,叩首拜道:‘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先帝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身负帝蹈海殉国。后宫诸臣,从死者众。约七日,尸浮海上者十万余人。‘昨朝南船满崖海,今朝只有北船在’。自此,宋军全军覆灭,南宋王朝覆灭。史称‘崖山海战’。”

这是一段充满血泪的文字,这是一页屈辱悲壮的历史。时隔700多年后的今天,我在宋少帝陵面对陆秀夫负帝殉节雕像默读这段文字,依旧心潮起伏,像零丁洋的波浪一样澎湃。透过碑文,我仿佛听到了蒙古铁骑临阵冲杀的人嘶马鸣,听到了南宋臣民跳海殉节的绝望呼喊,看到了十几万遗骸漂浮在狂涛中的凄惨场景……

在中国历史上,宋王朝曾因其经济的繁荣、文化的发达而为世界各国所刮目称颂,但它还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强国,恢复强汉盛唐的版图,一直空留在梦想之中。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后所定下的重文抑武的基本国策,使大宋朝犹如被阉割一般,始终雄风难扬。在北宋167年历史上,金国的不断蚕食、西夏的不断骚扰,一直没让其消停过。在与这两个少数民族政权的长期对峙、征战中,宋军败多胜少,多次以妥协、赔偿而换取短期和平,最终酿成“靖康之变”,软弱无能、窝囊之极的徽、钦二帝及臣妾宫人全都成了金国的阶下囚。多年前,我曾经去过黑龙江省依兰县城,这个位于松花江下游南岸的小县城,曾是金国的“五国头城”,被掳的徽、钦二帝就在那里“坐井观天”,忍辱苟且,了却残生,给后人留下了悲切而难雪的“靖康之耻”。

在靖康之变中的康王赵构登基后,对金人基本上是“有求必应”,签和约、杀忠臣、献岁币、拱手让出半壁江山。有了这样一位被吓破了胆的皇帝,南宋的命运便定格在了偏安一隅、苟且偷生的基调上,过了一百多年战战兢兢的日子。在皇帝畏畏缩缩,忠臣良将与爱国志士报国无门,投降妥协派时常占上风的背景下,统治者在把酒买醉、笙歌燕舞中日益消沉,早已忘却了国家的责任与使命,收复北方失地的口号声越喊越弱。当时的太学生林升曾写下一首著名的讽刺诗《题临安邸》:“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在南宋小朝廷不思进取,内斗不断,国势渐衰的同时,曾对宋人颐指气使的金朝,国力也开始削弱。当历史的指针指向了13世纪,成吉思汗统一了蒙古部落,建立大蒙古国。蒙古铁骑纵横驰骋,先后攻灭西辽、西夏、欧亚诸国及金朝、大理等政权,招降了吐蕃诸部。当南宋联合蒙古灭了金朝,一雪前耻,暗自窃喜时,殊不知前面走了一只狼,后面又来一只虎。沉醉于武力扩张,征服天下的成吉思汗子孙,哪能容得下南宋小朝廷继续占有江南富庶之地,与其分治天下?忽必烈建元称帝后不久,蒙古大军即挥师南下,于至元九年(公元1272年)攻取樊城、襄阳,南宋门户洞开,崩溃已成定局。公元1276年,元军攻陷临安,年仅5岁的宋恭帝被谢太后抱着到元军大营投降,靖康之耻的一幕又重新上演了一次。但这一次,元军再没给漏网的南宋君臣机会,在剽悍的元军铁蹄穷追之下,流亡的赵昰、赵昺两位小皇帝和陆秀夫、张世杰等君臣东躲西藏,从陆地一路逃到海上,最后被茫茫大海所吞噬。一同被吞噬的,还有延续了三百余年的赵氏天下。

王朝更替,此兴彼亡,本是司空见惯的事,南宋因朝廷的腐败无能而丢了江山,也不值得怜悯和惋惜,但陆秀夫等文臣武将和十余万南宋官员百姓同仇敌忾,慷慨赴死的一幕,却令后人深感痛惜和难以忘怀。国破不代表家亡,这些人不是没有退路,他们只需要放下尊严,归顺元朝,大可换来荣华富贵或一生平安;这些人大都不是深受皇恩的皇亲国戚或文武大臣,南宋末期腐朽没落的统治,也曾使他们饱受折磨和欺压;在新朝统治下,他们仍旧可以是这片土地的官员或黎民百姓。但他们中的绝大部分却不甘心做亡国奴,以投海自尽的惨烈方式,为灭亡的南宋朝殉葬。这种宁死不屈、面对死亡而无所畏惧的民族气节,感天动地,气壮山河。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一个王朝的覆灭并不能等于一个民族和国家的灭亡。崖山之战后,元朝建立了“东尽辽左西极流沙,北逾阴山南越海表”,疆域辽阔的帝国,但仅仅过了80年,就在农民起义的熊熊烈火中被另一个王朝所取代。在这种循环往复中,中华文化在融合中延续,中国社会在波浪中前行,中华民族在苦难中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推动着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铁戟有时埋岸草,血波千古打渔村。摩挲奇石斜阳里,应将精神教后昆。”这是明代学者戴嘉猷在访崖山之战遗址时作的一首《竭大忠祠》。宋少帝的遗骸在伶仃洋边这个打渔村的山野荒草中静静地躺了近700年后,中国改革开放的号角唤醒了沉睡的这块土地。经过几十年的开发建设,深圳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示范区,已成为粤港澳大湾区的中心城市。在深圳的发展中,赤湾村所在的蛇口工业区一直处于龙头地位。“崖海潜龙”之地成了引领中国发展的龙兴之地。这是历史的巧合,也是时代发展所提供的机遇。此刻,我站在少帝陵前极目远眺,山下不远处,就是现代化的赤湾港码头,塔吊林立,车流如梭;昔日荒凉的渔村,已成为喧嚣的闹市,楼宇耸峙,人流如潮,充满生机与活力。躺在陵下的少帝已不再寂寂无闻,作为一个历史的见证者,他见证了一个时代的终结,也无声地见证了中国几百年来的沧海巨变,见证了一个荒凉渔村蜕变成国际化大都市的发现奇迹,也将继续见证现代化中国发展的未来。

离开少帝陵,我沿着少帝路向山下走去。山下不远处,就是那座有着悠久历史的赤湾天后古庙。千百年来,这位被沿海人民敬为神祇的林默娘,默默地守护着伶仃洋,护佑着少帝陵,护佑着芸芸众生,护佑着一个生生不息的伟大民族。700多年前,南宋王朝随着陆秀夫背负赵昺纵身跳海而悲壮地结束了。随着那划时代的蹈海一跳,一个王朝的辉煌霎时消失在波涛汹涌的南海之中,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在历史的尘埃里时隐时现。赵昺9岁以身殉国,这是他的人生悲剧,也是一个又一个封建王朝的悲剧,更是一个泱泱民族的悲剧。封建社会形态的持续存在,只会繁衍这样的悲剧并使之周而复始地循环下去。我健步登上天后古庙前海边的山冈,极目远方,回味历史,思绪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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